說起來，我應該是第一個懷疑奶奶得癌癥的人，2019年清明節放假，我回老家看奶奶了，奶奶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精神，最重要的是，她瘦了很多，明顯能感覺到奶奶的衣服褲子大了一圈，（主要是因為我三四個多月沒有見到她，能夠感知她瘦得很明顯。）我跟伯伯和爸爸說，感覺帶奶奶去檢查一下，因為癌癥最重要的一個表現就是短時間內消瘦很多，癌細胞需要消耗大量的營養。奶奶對我說讓她去檢查這個事情，表現得是滿不在乎，她認為自己沒生病，能吃飯能睡覺，能跑能跳，固執的她，拒絕了去醫院檢查。這段時間，可能是是奶奶余生中最輕松快樂的一段時間了吧，每天喂喂雞，種種菜，散散步，她根本沒有把我的提議放在心上。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五一假期，我再次回到鄉下看爺爺奶奶，這個時候，我發現奶奶的精神越發不好，趁著大伯大姑爸爸都在奶奶家，我又一次提出要帶奶奶去檢查的事情，奶奶一開始還是很抗拒，但是在全家人的勸說下，她終于答應了去檢查。

縣醫院的技術手段有限，只能照出奶奶肺部有陰影，但是無法確診是炎癥還是肺癌，醫生決定先打一個星期的消炎針，如果陰影消失，那就證明是炎癥，反之，則需要做穿刺手術來確診具體情況。 在沒有確診之前，醫院找家屬談過話，說有可能是癌癥，大伯和爸爸都瞞著奶奶，這時候，奶奶對自己的病情有了預估，她一直念叨，「如果確診了是癌癥，那我就不治療了，那麼多人得了癌癥都治不好，何必浪費錢？」這樣的話，跟兒女孫輩都說過。

肺部陰影最終還是沒有縮小，穿刺活檢出來后，奶奶確診為了肺癌。縣醫院技術有限，無法確診為幾期。

以前，總聽奶奶說，他們都說黃土埋半截的人了，不怕死，更不怕癌癥。我還傻乎乎的認為，人在七老八十的時候，看慣了大起大落，習慣了生老病死，自己也都是不怕死的，可是我錯了，其實絕大部分人在死亡面前，都是異常恐懼的，不論男女，無論老少。

「我不治療了，回家吧，沒見過幾個得癌癥的人，治好的！」確診第一天，奶奶對我們說，這天晚上，奶奶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一夜未眠。

在檢查結果出來的那天，奶奶肯定真的想過放棄，作為一個母親，她不忍子女為她花那麼多錢，更不愿意花了錢還沒有效果，人財兩空，她害怕自己成為別人的累贅，害怕自己拖累別人，這是一個風吹日曬，好強好勝，撫養了五個子女的農村女性最后的倔強。

奶奶作為母親之前，她先是她自己。幾天的糾結痛苦后，奶奶決定接受治療，而且要去長沙治療。現在生活很好了，衣食無憂，還有子女孝順，誰愿意離開呢？人都是怕死的，無論多麼不想承認，但是心里都是特別不想死的，即使是奶奶這樣一個已經76歲的老人，從根本上來說，她想活，還想那些自殺絕望的人，他們肯定也只是那一瞬間想死，因為痛苦難受絕望悲觀達到了最高點，如果給他們幾天的考慮時間，讓他們再看看世界的美好，可能他們就不會選擇輕生了。

第三天一早，奶奶悄悄對媽媽說，「你們還是帶我去長沙治療吧，幾個孫子孫女都不讓我放棄啊，猛猛說，如果我不治的話，就不上學了，蘭蘭說，如果我不治療的話，婚都不結了，婚禮也要取消。」其實我知道，這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奶奶自己的求生欲被激發出來了，不敢承認自己怕死，更不想別人說她怕死，所以就有了上面的這番話。

一個星期過后，湖南省腫瘤醫院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肺磷癌，三期。（具體是幾期我不太記得了，反正就是中晚期。）

隨之而來的，是治療方案，免疫治療？化療放療？

由于各種現實原因，奶奶最終選擇了化療，每次化療前，奶奶都要讓我們去問一下醫生，她的腫瘤縮小了沒有？還需不需要治療？醫生的每個字都牽動著她的心，聽到一個「好」 字，一個「變小」「縮小」之類的詞，她會興奮地念叨好久，「醫生說有得治我就治，沒得治我就回去唄，浪費錢！」化療這段時間的奶奶，內心的變化肯定是很大的，從不相信醫生能治好她，到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醫院，醫生問起來，大字不識一個的她，能清楚說出七八種藥，每天分別吃幾次，每次吃幾顆，這些藥丸，在她看來，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她不會弄錯，更不敢弄錯。

化療很痛苦，每次化療后，奶奶就像動了一次大手術一樣，很虛弱，無法進食，還上吐下瀉，她從沒想過放棄化療，即使痛苦值一次次上升。

五次化療后，奶奶的身體各項指標還算正常，但是醫生告訴我們，奶奶已經年紀大了，也不能一直化療，已經做了5次了，不能再做化療了，讓她回去修養。奶奶徹底崩潰了，原本一直寄寄希望于化療的她，在聽到醫生說不讓她做化療之后，她變得很沮喪很絕望，她一直認為醫生喊她回去，就是她沒得治了，只能回去等死了，這是她的原話。 ）

奶奶回村里后，心態很差。醫生都不給她治療了，那就只能回去等死了！這段時間，奶奶得絕望值可能爆表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的絕望悲觀，多疑敏感，焦慮緊張。她把自己封閉在了三間磚房里，拒絕出門，拒絕社交，每天都在胡思亂想。

為什麼村里只有她這麼命苦，就她得了癌癥？

為什麼她一輩子這麼辛勞，老天怎麼這麼不公平？

為什麼她得了癌癥，村里人都笑話她？

為什麼誰誰誰那麼壞那麼糟糕，都不得癌癥？

生過大病后的人，會變得更加敏感，會把金錢看得更重。

村里的一個老啞巴奶奶看到了奶奶，指著奶奶掉了頭髮的頭哈哈笑，奶奶氣得臉都紅了，從此帽子不離頭，即使是炎熱的夏天，她也一定要帶帽子。

還有一次，奶奶哭嚷著打電話要大伯和爸爸去她家，她說自己和爺爺過不下去了，爺爺也恨她，恨她得了病，恨她花了錢，大伯哭笑不得，爺爺怎麼會恨她，要知道，這麼多年，在外人看來兇兇的爺爺，可是從來沒和她紅過臉。 況且，爺爺兩年前就已經老年癡呆，很多時候，連自己的子女都不認識了。

奶奶家有洗衣機，但是她卻堅持衣服要手洗才能洗干凈，于是就有了這樣一幕，大冬天，小姑姑起早貪黑干完活回來，還在河里給奶奶洗衣服，姑姑敢怒不敢說，其實心里也悄悄抱怨過自己的母親。

以前奶奶最怕的事情，就是麻煩子女，他不愿意子女為她花太多錢，不想成為子女的負擔。生病后，奶奶變了，爸爸從銀行里給她取了爺爺的工資，剛剛交到她手上，她就全部收起來，過一會兒讓爸爸給她買營養品，爸爸買完后，她只說，怎麼辦，我沒有零錢給你。（這是媽媽重復給我的話，奶奶知道，那些營養品最少的兩三百塊錢，還故意說沒有零錢。媽媽心里不平衡，因為奶奶有五個孩子，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三個兒子現在每個月都要另外花錢請人伺候她和爺爺，而且爸爸經常額外買東西給奶奶，媽媽不是舍不得這幾百塊錢，而是對奶奶這種行為感到心里不舒服。 ）就連奶的的親女兒姑姑，也跟我抱怨過，奶奶生病后，把錢看得太緊了，自從兒子們輪流照顧她，為她做一日兩餐，她不買一顆菜，不出一分錢。我想，奶奶可能是害怕爺爺走在她的前面，到時候沒有退休工資可以領，才有這樣的行為吧。

奶奶一直想給她的母親立一塊墓碑，但是她不愿意自己出這個錢，于是她帶著生病的軀體，去找自己的侄子侄女，讓他們都湊點錢為太奶奶立碑，在并不富裕的農村，大家都秉著「一代不管二代事」的原則，赤裸裸的拒絕了奶奶，有的人甚至冷眼冷語的嘲諷到，「我自己的老娘都沒有立碑，還給老娘的老娘立？」 奶奶撞了南墻，碰了壁，于是，她開始把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子女身上，她想讓自己的五個子女湊錢給她的母親，立一塊2萬塊錢的墓碑（包括了工人的工錢），兒子們都還能夠理解，但是兒媳婦們都坐不住了，千方百計，不讓出錢立碑。 其實聽伯伯和爸爸說，奶奶自己的賬戶存了一些錢，立一塊普通的碑綽綽有余，但是奶奶不愿意自己出錢，又想實現自己呢心愿，多番波折，也沒人愿意出錢給這樣一個跟自己隔輩的，過世幾十年的「親人」立碑。最終，奶奶在大伯和爸爸的勸說下，自己拿出了一萬塊錢給太外婆立了一塊普通的墓碑，了了一個心愿！

以前常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一直認為是子女做的不夠好，直到現在，才對這句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久病床前無孝子」，不單單是指子女沒做好，其實更重要指的是，病人生病后的一種心理狀態，敏感多疑，脆弱抑郁，別人只要稍微沒做好，就是對自己的嫌棄、厭煩。

在農村現實中，能夠做到我大伯和爸爸這樣的子女，已經算非常不錯的了。湊錢去省城治病，一有空就去看她和爺爺，買各種營養品，等等。 要知道，大伯和爺爺現在也不是一個人，都是有沉重家庭負擔的人。

如果說唯一做的不夠好的，那就是心理疏導與心理安慰，這很難，大伯和爸爸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們寡言少語，書讀的不多，更不會關注奶奶的心理變化，我不懂得什麼是臨終關懷。

奶奶的兒媳們，埋怨奶奶的挑剔，該搞得治療也搞了，錢也花了，現在大魚大肉供著，還不滿足？

奶奶生病后的焦慮多疑敏感不是她的錯；

奶奶生病后攥住每一分錢也沒有錯；

子女們不出錢給已過世幾十年的外婆立碑也沒有錯；

世界上原本就沒有那麼多的對錯，每個人站在自己的立場，都不會覺得有錯。

奶奶一邊想讓大伯盡可能的為她多做一些事，一邊又心疼大伯有塵肺病還要干活；

奶奶一邊想讓二兒子每天晚上都來照顧爺爺，一邊又擔心自己的二兒子晚上睡不好；

奶奶一邊讓小叔出錢多給它雇一個人，卻在知道小叔干活摔斷腿后及時打了三千塊錢；

奶奶一邊讓小姑給她手洗衣服，一邊也關心照顧著小姑的女兒們吃飯沒？睡覺沒？

看吧，人性總是這樣，多面，矛盾，復雜。

「久病床前無孝子」，家里有人生了大病，才能全面深刻理解這句話！

這句話真的很殘忍。病人身心倍受折磨，變得敏感多疑，有時候家屬做的很好了，病人眼里也會覺得不好。大部分家屬，條件一般，自己生活壓力也很大，有的還有房貸車貸，在沉重的壓力下，還要擠出時間甚至擠出金錢去照顧病人，也是有苦說不出，有時候當然也會有情緒，人生在世，都不容易。

2020年9月13日 爺爺離世

2021年1月2日 奶奶離世

人在，一切都在。

人走了，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