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跟著男朋友回到他奉化的家,進院子時他父親罵了一句他:死外面好了,回來干嘛!
他沒吱聲拉著我想進屋子,他媽媽沖出來按住他就打,他擔心我,想掙脫他媽媽的拉扯,他爸爸一把提起他的雙腳往門口拖,他沒防備他爸爸從后面襲擊,直接爬在地上朝喊著:你等著,你等著別走。
他爸爸看他喊我,調轉方向往屋子里拖他,然后他媽媽關上了那扇門。
關門的時候他頭卡在門檻上,雙手扒著門檻喊:你去鎮上,你去鎮上。
我是甘肅遠嫁浙江奉化的,他那時候在蘭州賣傢俱,我在商場打工,認識以后我們成了男女朋友。雖然我家在甘肅山區,我媽也不愿意我嫁到浙江:那里又熱又潮,蚊子比蒼蠅大,那里人說話嘰里咕嚕,罵你你都不知道,那麼遠怎麼回來?
我媽不想我遠嫁,我媽也明白遠嫁沒有彩禮,我還有個弟弟上學,畢業回家要蓋房子娶媳婦。
都以為農村人第一胎生兒子才是大喜事,其實第一胎女兒第二胎兒子才是最實惠的,然后花著生,按順序生,嫁姑娘娶媳婦年年有喜事。
我媽怕我跟到浙江,他爸他媽更怕他帶個甘肅媳婦回來,怕丟人怕甘肅媳婦又窮又懶,最怕的是丟人,家族笑話,村人看低:窮的說不上老婆了,才討甘肅老婆。
他爸爸是木匠,做紅木沙發,紅木不紅木不清楚,但是木頭是真木頭,給上游付一半貨款賒一半貨款,寧波杭州都有商場代銷,都是貨拉過去賣掉了結賬。
他在蘭州和人合伙開了一個攤位,因為是自家的東西,價格好掌握,90年代末生意還好做,他是賺錢的。
但是他賺錢后和老鄉吃喝玩樂喝酒打牌也能造,給他爸爸的貨款總是往下個世紀推。
他爸媽聽到的消息是我亂花錢,騙他兒子錢花,給我爸媽蓋了新房子。
(我打工的錢給了我爸媽,我爸翻蓋了三間廳房)
其實別人看不到的是,我為他胡亂花錢生了多少氣,甚至被他老鄉當著很多人面損我,嫌小家子氣,沒見過世面,那里知道錢掙錢的道理。
我死拽耍賴的沒讓他參加合資包獎池的投資,我們回去時給他爸爸帶回去五萬貨款。
我進退兩難,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鐵門外面,就有人像看北方猴子來到南方雨林的傻樣。
我是被他奶奶拉到他二媽家里,他奶奶和他媽媽關系不好,他二爸給別人打工,他二媽在家,不知道什麼原因,兩家人有矛盾,他奶奶夾在中間很為難。
也許人和人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他奶奶喜歡我,我也覺得奶奶親,尤其是在千里之外陌生的地方,我覺得他奶奶親他二媽人很好。
她們起碼不怕惹事的收留了我,第二天估計他給他父母交了貨款,說了我的好話,說了我的各種事情。
他媽讓他喊我回家:回家,媽知道你懷著孩子來。
然后我開始了在陌生的地方生存,生活,和陌生人慢慢建立關系,和奶奶偷偷說幾句話,偷偷吃二媽燒的竹筍燒肥肉。
他臨走時偷偷塞給我五千塊錢:你拿上,想吃啥自己去鎮上,別給我媽也別讓我媽知道,問起來就說你自己的錢。
他又去了蘭州,我守在三層外墻裝潢豪橫的樓房里,里面除了一張老床,一無所有,賣傢俱的人家幾乎沒有傢俱,除了多年陳舊復古的碗柜就是咿咿呀呀的綁著竹皮的矮竹椅,還有特別有年代感的大床,一個人睡在上面感覺像幾代人的靈魂都守在床上,好在我懷著他家孩子,親戚都沒招惹我,只是睡前很陰,睡著了也就睡著了。
做了他家兒媳婦后,才發現他平日大手大腳花錢,買彩票不心疼,刮不到哈哈一笑真是罪孽。
他父母的日子過的極節儉,一盤魚能吃三頓飯,中午一條魚,晚飯唆魚骨頭,二天早飯剩飯熬成粥,魚凍就是下飯的菜。
我吃不慣啊,我要吃面條,我要包水餃,我饞的很,但是我又不好意思去鎮上,我就去地里弄點小油菜,包餃子吃。
門口有家工廠,里面幾乎都是年輕人,全國各地的都有,看見我吃餃子,就過來搭訕:姐姐,你吃餃子啊,看著好香哎,我都好長好長時間沒吃餃子了。
然后我包餃子偷偷喊她們來吃,公婆在廠里忙乎,我在家百無聊賴,我就包餃子給附近的工人吃,收點錢。
不收她們非要給。
再然后我開始幫他(她)們煮泡面,賣煙賣飲料,我開始在家里做起了小賣部的生意,村里幾乎都是做傢俱的,看不起小生意,需要啥都騎著電瓶車去鎮上,我開了頭,我包餃子賣煙酒賣各種需要的小東西。
我公婆看我這樣也沒反對,也不支持,回到家自己泡飯燒魚,我自己煮面吃她們自己煮飯吃,住在一個房檐下,他(她)們說話我能聽懂一些了,但是不會說。
我想他(她)們和我一樣,我們交流很少。
有時候公婆講話很大聲,開始以為在吵架,仔細聽是手頭沒錢進材料了,代銷出去的傢俱收不回貨款,公公守著廠,跑出去幾天要賬廠里就出事,只能婆婆去要賬,婆婆說的土話速度像加快的傳送帶,傳過去半天對方聽不懂,不知道是真聽不懂還是婆婆沒帶同聲翻譯的緣故。
老兩口說話像吵架,吃完飯吵完架公公又去了廠里,婆婆累的像癱泥光腳坐在竹椅上打盹。
我過去收掉碗筷,給婆婆蓋了一件衣服在身上,婆婆睜開眼:你也不要累著。
這是我進門三個月以來婆婆給我說的最親最熱的一句話,我瞬間有點感動,眼睛有點濕氣,嗓子有點發啞,發疼,我說不出相對應的話,我想說啥提前真沒準備。
婆婆眼睛又閉上了。
廠里有個女孩秋秋常常過來給我幫忙,她是寧夏固原的,我倆算半個老鄉,秋秋說:聽說你婆婆要賬被人罵哭了,原來以為我們打工人背井離鄉很可憐,其實本地有些人也可憐。
秋秋走了以后我關了門,我看著婆婆燙完腳,我端水時我婆婆壓住了我的手:別做樣子了,讓阿亮知道還說我折磨你。
我說:明天我跟你去寧波吧。
我婆婆看了我一眼,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我估計她要跟我公公商量。
第二天我提前收拾好等在門口,婆婆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們坐大巴換火車趕到商場,其實我個子大,五個月肚子不是很明顯,但是那天我出門塞了兩條毛巾,走路故意挺著肚子一只手從下面兜著它。
我婆婆盡拿眼睛瞄我肚子,我也不知道她是擔心還是心虛,我不知道她是發現我的偽裝還是驚奇肚子怎麼一夜變大。
那天剛好老闆娘看店,我婆婆依舊說話像念經,她是越急說話越快,我的聽力直接慢三拍,但是我聽懂一句話,老闆娘問她我是誰,她回答:我兒媳婦。
我聽見我婆婆說兒媳婦,我心頭又不爭氣的被感動,被激發,我走過去挺著肚子走過去:老闆娘啊,我是北方遠嫁到這兒的,家里生意沒法周轉,我挺著肚子幫不上啥忙,我婆婆有高血壓,跑一趟很吃力的。
老闆娘給我們結了三萬塊錢,我婆婆手提袋里揣著三萬塊錢走的飛快,她被突然而來的成就感幸福了自己,她買了兩個冰激凌,一個給我一個她自己拿起勺子就挖。
我熱壞了,我快熱死在寧波的六月天。
我想起我媽說的:熱死人來,又熱又潮,蚊子像蒼蠅。(其實我媽比喻的不對,應該是蚊子像戰斗機,成群結隊的出動)
我想起我們北方,三月桃花四月梨花,五月的牡丹六月的芍藥漫山遍野,女孩子開始穿裙子,大嬸子們短袖上面套著小毛衫,風吹過時胳膊上癢酥酥的,像被胡蝶扇了一下,抹一下有細細的花粉留戀在毛孔里,便有那嬌氣點的女人一連聲的打噴嚏:哎吆,我又花粉過敏了。
我們就笑,和花兒一起笑,有沒出息的花瓣會隨著笑聲飄落。
我看見我婆婆的冰激凌見了底,我接過來空盒子一起丟進垃圾桶,突然想起肚子上的兩條毛巾。
我天,我天,拽出來一團濕漉漉的東西,我婆婆眼睛驚訝的看著我,嘴里說了一聲:心眼真多。
第三天收到尾款四萬三,再要賬都是我婆婆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她依舊快言快語,然后我慢騰騰的抱著肚子出場,要到錢了我們就吃冰激凌,要不到錢我倆一人一碗餛飩。
再後來肚子是實打實的大起來,婆婆不讓我出門,秋秋沒事過來幫我包餃子,認識了二媽的侄子阿強。
(後來秋秋在我隔壁開了超市,我們的關系很尷尬)
我生孩子時他沒回來,孩子出生的那天他卻給家里帶來了一個大訂單,蘭州一家單位要給單位配置辦公桌椅。
好像我婆婆有了意識,但是她不愿說破,她給小孩子脖子上掛了銀鎖,腳上拴了金鏈子。
奶奶說:我孫媳婦腳氣好,我重孫孫福氣好,老三脾氣也好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奶奶壓低聲音咬著我耳朵說:老三(我公公)給我兩千塊錢來。
日子順了以后,奶奶沒事就來幫我帶帶孩子,公婆依舊忙著廠里的事,因蘭州單位的辦公桌椅接貨安裝,加之年前要回饋客戶,他年三十才到家。
他特別幸福,一年不在家進門就有一個大胖兒子等著他。
日子好了,但是公婆依舊沒讓我參與家族生意,奶奶幫我看孩子,我包餃子開超市,掙著自己的錢,好在也沒多少地方花錢,加之我這人比較摳,我弟弟06年結婚時,我已經存了六萬多塊錢,他給了三萬,湊了九萬九交給了我媽媽。
弟弟成了家以后,我心里也踏實了,孩子上小學后,我擴大了超市,獨立分出來兩間房子早上賣早點,下午到晚上面條,餛飩,餃子,也可以加工泡面,二媽給我打工,我一月發工資給她。
奶奶不用發工資,一年到底給她紅包她又偷偷塞給我。
我公婆依舊做傢俱,只是傢俱的原材料越來越抽象,成本降下來了工藝復雜了,人們盲目高價購物的習慣改了。
生意又到了瓶頸期,他把蘭州的攤位讓出去后,專門跑點,跑到手的生意聽起來很大,各種費用和回扣到手后所剩無幾。
公婆也上了點歲數,他也是半年在家半年在蘭州,我給他說:轉型做加工,給別人加工比較平穩,現在信息跟不上做出來的活全是積壓品,你也別去蘭州了,幫爸媽做。別人都以為浙江人都是億萬富翁,是有錢,但是他們的錢都是錢賺錢,家里和手頭有時候都是負數。
婆婆做會,她做會頭時賺了利息也拿到了整墩子的鈔票,然后她轉手又放了進去,會頭跑路了。
放貸出去的錢好像聽到了消息,錢好像也長了翅膀,憑空沒了,人能找到,啥也沒有,要麼去告,把他抓進去一分錢也要不到,就是知道守著他要不到也能守著自己的那一點希望。
希望了一年后那點煙頭然起來的火星熄滅了。
公婆只能做手工,從別人家拿來沙發套,公公剪線頭,婆婆縫紉,這時候秋秋已經生了孩子在我隔壁開起了超市,她的超市經營模式和我一模一樣,阿強有自己的人際關系,尤其他常年在家和村人的關系比我家那個熱絡。
我的超市很明顯的流水少了一半,好在我有早餐店,但是不到半個月秋秋的早餐店下午的包子面條也開張了,她婆婆比我婆婆會來事,見村人就喊:阿姐,過來嘗嘗我家鮮餃,不要錢的,來嘗嘗。
你說,誰都看到你在開店,吃了那有不給錢的。
我家早餐店也是涼了一半。
這期間我們兩也開始吵架,為早上送孩子吵架,最后吵到隔壁超市送走我們常客結束。
很壓抑,很不舒服,但是又沒辦法,只能自行想辦法。
我看著婆婆縫紉沙發套,我看著公公剪線頭,我問:我們提前設計好尺寸和花色,直接做好送給廠家不行嗎?
我家那個說:當然行,這樣省去了廠家設計花色和選料的麻煩,人家還比較主動,喜歡的訂貨不喜歡的不怕砸在手里。
說干就干,我找人設計,我找各種花色圖片,我找布料廠家,我找大學生設計,我自己也參與設計,婆婆縫紉,我家那個縫紉起來速度像飛,幫忙的二媽和公公兩個人剪線頭也跟不上,然后雇人,雇了十幾個。
現在我不讓公公剪線頭,那簡直是暴殄天物,浪費資源,他現在細工出慢活給家里做傢俱,做純木的做純真的嵌卯楔子的傢俱,有大老闆專門來定制,時間不趕公公的一口價人家二話沒說,臨走還放下兩瓶洋酒。
我公婆從來沒說過我旺夫旺家,奶奶前年臨走時給我公公說:甘肅人好,娃實在,你們不能虧待她。
我二媽說:那里都有好人,那里也有滑頭,你看秋秋連我都不認,阿強和我見面不說話。
我說:秋秋也是沒辦法,廠子這兩年不太好,她又沒啥手藝,她不做別人也會做,村上人做我更被動,她不理你是不好意思,看你在我這兒,和你說話怕我生氣唄。
我說:其實我真會生氣,我心里真的不舒服。
紅樓夢里大觀園都有盛極一時,敗落時如風掃落葉,普通人的生活也躲不過大起大落,不管是福大命運如何,守著一顆平常心,一家人擰在一起,沒有什麼坎過不去。
一家人度過難關的感覺真的很溫馨,很讓人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