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情況暫時不提,主要講南方,單純地講述南方經濟的發展,并不能完全解釋碎片化割據出現的原因。從唐朝到五代的南方經歷發展,我覺得要分成三個階段,在安史之亂前,南方經濟的發展主要集中在江淮平原、太湖流域、長江沿岸以及東南沿海如廣州、福州這樣的依靠海上貿易的大城市,黃巢之亂后,由于人口大規模南下遷徙(比如王緒南下、孫儒入侵淮南,楊行密攜揚州百姓南逃至皖南、馬殷進入湖南等)給南方其他地區帶來人力資源,有效刺激了南方全境的發展。在安史之亂至黃巢之亂這一段時間,雖然說人口遷徙有刺激性作用,但是問題在于南方大部分地區的環境并不好,「江南卑濕,地狹州小。」再加上瘴癘,實際上大部分人口還是往安史之亂前開發的比較好的地方擠,像福州在大和年間已經擠到向海要地的地步,這一行為很像當代的年輕人喜歡往大城市里跑。
南方的其他地方雖然有一定的開發,但是開發程度不足,該不發達還是不發達,大部分地區還是「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增值,號為穢墟」(《永州韋使君新堂記》柳宗元)。對于開發成熟的地區的進一步開發,使得這些地方在黃巢之亂后成為幾股大勢力的發源地。但這只能部分解釋碎片中「較大的那幾塊」以及他們為什麼能夠吃掉較小的那幾塊碎片,但是那幾塊較小的碎片是如何形成的,小碎片是怎麼變成大碎片的,大碎片是怎麼彌合內部的裂縫這三個問題是無法解釋的。
首先,既然題主知道五代十國更碎片,想必也知道,黃巢之亂后的唐末至五代初期這一段時期的割據被人稱作碎片化割據,割據勢力的最小單位甚至可以達到鎮一級。南方的幾個首領,如錢镠,最初不過只是石鏡鎮將,是臨安鎮將董昌的小跟班;楊行密還拉著一支數百人的隊伍巡守廬州;王潮還是個縣吏;這些人在一般草民的眼里,已經是一號人物,但對于那些縣令刺史而言,他們的地位不是很高,對于割據一方的節度使,他們更是小人物,可是這些小人物是怎麼整合起力量掀翻了他們的舊主人的統治,并且整合起四周其他小勢力聽命于他們,錢镠尚且可以通過經濟實力來解釋,石鏡鎮位于幾條驛路的交匯處,商旅發達,使得錢镠可以獲得充足的財富。
王潮可就很難用經濟來解釋了,他正式成為一方獨立勢力的首領的時候,整支隊伍還在路上流浪,第一片領地泉州在唐末還不如福州富庶,對于泉州學有一定了解的人應該清楚,泉州是在留從效手上開始發展的。
這些人是如何整合起四周的小勢力為其所用的,我舉一些史料供各位想象。
行密據合肥,遣雅平鄉盜秦定、過修己等,遷八營主將。—《九國志,陶雅傳》(武力平定)少為金牛鎮將,行密據合肥,始來歸。—《九國志,台濛傳》(上級征辟下屬)稜謂諸子曰:「吾每責人,不過十罰則為之傷心。竊觀錢公,每臨斬決,皆談笑自若。成大事者,必此人也。」遂率眾歸附于镠。—《九國志,杜建徽傳》(人格魅力)馮祥興,雩都之象湖鎮人,后分隸瑞金。......
黃巢陷長安,傾資募兵勤王,......祥興累功至將軍,詔使歸圖盧光稠,及境,光稠使部將黎破家陰刺之......—《寧都直隸州志》(暗殺)
二、流民逃戶、溪洞酋豪與地方勢力的崛起
之前提到,王潮的崛起很難用經濟發展來完全解釋,尤其是在攻克福州前,一支流浪的軍隊,其經濟實力很難比過擁有固定地盤的軍隊,更不用說去擊敗他們,除非他們像孫儒的軍隊那樣久經戰陣,而且士兵們還有思鄉情緒,士氣低落,王緒的南下過程是個好例子,為什麼王緒的軍隊最后抵達了福建,是因為彵們在江西無法立足,王緒南下后,先進攻洪州鐘傳,被鐘傳擊敗后順流而下進攻虔州,結果被盧光稠擊敗,被迫進入福建。王潮真正可以依靠的是追隨他的和依附于他的流民與酋豪們。
秦宗權責租賦于光州刺史王緒,緒不能給,宗權怒,發兵擊之。緒懼,悉舉光、壽兵五千人,驅吏民渡江,以劉行全為前鋒,轉掠江、洪、虔州,是月,陷汀、漳二州,然皆不能守也。—《資治通鑒,光啟元年》潮引兵將還光州,約其屬,所過秋豪無犯。行及沙縣,泉州人張延魯等以刺史廖彥若貪暴,帥耆老奉牛酒遮道,請潮留為州將,潮乃引兵圍泉州。—《資治通鑒,光啟元年》潮沈勇有智略,既得泉州,招懷離散,均賦繕兵,吏民悅服。—《資治通鑒,光啟二年》范暉驕侈失眾心,王潮以從弟彥復為都統,弟審知為都監,將兵攻福州。民自請輸米餉軍,平湖洞及濱海蠻夷皆以兵船助之。—《資治通鑒,景福元年》
以上列舉的史料中,最后一條出現了「平湖洞」與「濱海蠻夷」,濱海蠻夷好理解,但是「平湖洞」值得分析,像「xx洞」這樣的居民點在中晚唐的南方出現了好幾次,「洞」應該指森林茂密,交通不便的山間盆地。
我覺得這個洞里的人口組成有以下幾個部分:
1.蠻夷
這個好理解,唐代南方地區尚未開發完全,的確會有蠻族「不服王化」生活在大山中。
2.逃戶流民
這些人有相當一部分是被唐朝的惡政逼迫,不得已逃亡至山中。唐朝在安史之亂后,為了壓制藩鎮,維持統治,在財政方面對人民可謂是極盡剝削,唐朝的稅法改革我了解不多,不敢置喙,但是鹽法我有一定了解,唐朝為了擴大財政收入,不惜將老百姓日常食用的鹽納稅,使得鹽價大輻上漲,使百姓的生活成本上升,生活更加艱難,再加上貪官污吏與豪右們對老百姓的盤剝,民眾要麼反抗,要麼逃亡。有人認為在黃巢之亂前,唐朝壓制地方化傾向的措施很成功,我覺得這種說法是有問題的,因為這種說法只盯著朝廷與藩鎮之間的關系,卻忽略了老百姓,老百姓都住在地方,而不是皇宮大院里,唐朝的惡政使得唐朝「失德于民」,老百姓不想再接受唐朝的統治,故而唐朝的統治開始逐漸崩解。
聚居流民逃戶的洞不只平湖洞一個,閩中尤溪「山洞幽深,溪灘險峻,向有千里,諸境逃人,多投此洞」,開元二十八年因置為縣。汀州是福建長史唐循忠檢括出三千多戶避役百姓于潮州北、廣州東、福州西光龍洞增置的。這兩個洞唐朝尚且能控制,但是有些洞唐朝無法控制,形成了對唐朝南方統治的威脅。如江西吉州赤石洞,唐末割據于吉州的彭玕,「世居赤石洞,為酋豪」。這個赤石洞第一次登上史書是在文宗大和年間,據《冊府元龜》:
裴誼,以文宗太和中為江南西道觀察使,誼奏:「吉州破赤石、徐莊等洞賊,戮殺擒獲共二百三十六人,收賊柵七所,器械三千二百三十事,水陸田四百頃,牛馬等四百七十馀頭。」
裴誼針對境內各洞的遠征收效不佳,因為這個問題不是光靠武力就能解決的,如果光依靠武力,在強大的時候尚且能壓制住,但是治標不治本,流民還是會源源不斷地流入這些洞中,增強酋豪們的實力,等到唐朝虛弱的時候,他們便從山中沖出,掀翻唐朝的統治。
我在解釋「洞」的時候,實際上也點明了出現碎片化割據的地理原因,流民們為了躲避官府,必須要選擇一個官府找不到,找到了不好進去的地方,「洞」符合這一條件,而且放眼南方,像「洞」這樣的地方廣泛地分布于南方各州縣,而且十分零散,這很符合碎片化的要求。
3.民兵盜賊
在黃巢之亂前夕,社會矛盾不斷積累,出現大量的流民與逃戶,有些人并不會像之前提到的流民一般跑到山里去種地,而是干起劫匪營生,黃巢之亂爆發后,有好些盜賊趁著官軍被調走開始打著黃巢王仙芝的旗號起事擾亂地方,攻剽州城。為了維持地方秩序,朝廷不得不允許各地村鎮練兵自保,為了防備盜賊侵擾,民兵們可以選擇圍繞村鎮筑墻,但這事過于耗費人力財力,可能大多數村鎮支撐不起,于是選擇遷居至四面環山形同天然要塞的「洞」變成了一個不錯的選擇,四面環山可以將敵人隔絕在外,山間盆地可以提供補給。
同樣的,這也將是一個比較不錯的匪巢。
福建道溪洞草賊何嵪、張延鄂、璩悚等徒伴共人萬人。—《桂苑筆耕集》近準諸道奏報, 草賊稍多,江西、淮南,宋、亳、曹、潁,或攻郡縣,或掠鄉村。......如鄉材有干勇才略,而能率合義徒,驅除草寇者,本處以聞,亦與重賞。如鄭鎰、湯群之輩,已為刺史,朝廷故不食言。—《舊唐書,僖宗本紀》
注意,史書中記載的「賊」有些不一定完全是盜賊,有些應該是地方的豪右,比如永嘉賊朱褒,其兄曾擔任本州通事官,但是在唐代的州縣官吏中開沒有通事官一職,我推測這個通事官是當地人自行創置的官職,朱褒的兄長朱誕能夠擔任此職,意味著他們家在當地有比較大的影響力與實力,甚至就是當地豪強。這些豪強們有時也會同《鑒真大和尚東征傳》里面的瓊州土豪一般去劫掠寶貨。
褒,永嘉人也。兄誕始為本州通事官。屬寇亂,兄弟皆聚兵御之,以功遂攝司馬。—《吳越備史》永嘉賊硃褒陷溫州—《資治通鑒,中和元年》
這些義兵盜賊們的出現,加劇了碎片化,比如唐末廬州廬江縣,縣里有十八砦義兵
今則十八砦之義兵,請為軍帥。—《桂苑筆耕集》
三、必需品自給自足是否是地方勢力形成的必要條件,經濟相對落后地區是否會出現割據勢力。
四、南方格局的形成是否完全依靠唐末打下的經濟基礎,兼論吳越為維持軍力而采取的經濟措施和楊吳的財稅改革
五、究竟是什麼造成的碎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