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答主已經辨析了剮三千宮女可信度不高的原因,然而并沒有完全解答題主的問題,題主的另一個疑問是,雄才大略與殘暴惡毒的屬性真的同時出現在了朱棣身上嗎?
是的,朱棣是一位性格殘暴的明君雄主。殘暴與雄才大略也并不是兩個矛盾屬性。
真實的朱棣也許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那麼嗜血,但其人也的確能稱得上殘忍惡毒。以通行說法中朱棣制造的一樁著名慘案誅方孝孺十族來說,據《立齋閑錄》云僅因方孝孺被逮捕的父系同族就有八百四十七人:
今校南京錦衣衛鎮撫司監簿除前編缺壞外,所存簿籍載:正學宗族抄扎人口有八百四十七人,族叔文度、文恭、海敏,族侄諒、經、良,族弟希定、希崇、希用、希善,族侄孫起宗、起成、起莊、小荀、居安、淵勝,族孫崇儉等......
但是真相卻比較撲朔迷離,因為「誅十族」之說最早出現在明中期祝枝山的《野記》,初見于野史,然而「誅十族」之說卻是明人的普遍認可,又見于崇禎《寧海縣志》。進而影響了入清遺民修成的《國榷》、《明史紀事本末》、《明通鑒》等書。
《熹宗實錄》的記錄卻顯示天啟二年明朝官方好像也承認過曾誅方十族,事實真相似乎向更可怕的方向發展了,明朝官方貌似真的認為永樂已經殺光了方孝孺一族:
己亥,詔恤先臣方孝孺遺胤。孝孺在建文朝以侍讀學士直文淵閣,當靖難師入,以草詔不從致夷十族。其幼子德宗,幸寧海謫尉魏澤匿之,密托諸生余學夔負入松江島嶼,以織網自給。華亭俞允妻以養女,因冒余姓,遂延一線。至是,其十世孫方忠奕以貢來京,伏闕上書。得旨:方孝孺忠節持著,既有遺胤,準與練子寧一體恤錄。(《明熹宗實錄》卷二二)
根據《大明律》,即使是「謀反、大逆」這樣的重罪處罰也不過是:
但共謀者部分首從皆凌遲處死。祖父父子孫兄弟同居之人不分異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異,年十六以上不論篤疾廢疾皆斬,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給付功臣之家為奴,財產入官。
假如誅方孝孺十族為實,這場屠戮無疑是遠超國法所規的,是一場古今罕見的大屠殺。值得慶幸的是,至少可以確定,方孝孺族人中還是有部分人保住了性命的。
另外,朱棣對不屈于己的建文遺臣,尤其是公開羞辱自己的遺臣之虐殺恐怕并不是空穴來風,正史中只云建文諸臣因「謀逆」被「磔死」(即凌遲),而諸野史為其補充了生動詳細真假莫辨的細節描寫,如《堯山堂外紀》卷七十八云 :
鐵鉉,色目人,初為五軍都督府斷事官,高廟每試以盤根錯節,知其能,喜而字之曰鼎石。建文朝,鐵鉉為山東布政,抗御靖難師甚力。文皇即位,擒至闕下,反背立庭中,令其回一顧,不可;去其耳鼻,亦不顧。碎分其體至死,罵不絕口。鉉死后,二女入教坊,數月,終不受辱,有鉉同官至,二女為詩以獻,詩聞,文皇曰:「彼終不屈乎!」乃赦出之,皆適士人。
長女詩曰:「教坊脂粉洗鉛華,一片閑心對落花。舊曲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家。云鬟半綰臨妝鏡,兩淚空流濕絳紗。今日喜逢白司馬,尊前重與訴琵琶。」其妹詩曰:「骨囪傷殘產業荒,一身何忍去歸娼。涕垂玉筋辭官舍,步蹴金蓮入教坊。覽鏡自憐傾國貌,向人羞學倚門妝。春來雨露寬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集中摘錄了野史中的這類「細節描寫」:
文皇發北平,僧道衍送之郊,跪而密啟曰:「臣有所托。」上曰:「何為?」衍曰:「南有方孝孺者,素有學行,武成之日,必不降附,請勿殺之,殺之則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文皇首肯之。及師次金川門,大內火,建文帝遜去,即召用孝孺,不肯屈,逼之,孝孺衰绖號慟闕下,為鎮撫伍云等執以獻。
成祖待以不死,不屈,系之獄,使其徒廖鏞、廖銘說之。叱曰:「小子從予幾年所矣,猶不知義之是非!」成祖欲草即位詔,皆舉孝孺,乃召出獄,斬衰入見,悲慟徹殿陛。文皇諭曰:「我法周公輔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文皇曰:「伊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文皇曰:「國賴長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文皇降榻勞曰:「此朕家事耳!先生毋過勞苦。」左右援筆札,又曰:「詔天下,非先生不可。」孝孺大批數字,擲筆于地,且哭且罵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文皇大聲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獨不顧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聲愈厲。文皇大怒,令以刀抉其口兩旁至兩耳,復錮之獄,大收其朋友門生。每收一人,輒示孝孺,孝孺不一顧,乃盡殺之,然后出孝孺,磔之聚寶門外。
孝孺慷慨就戮,為絕命詞曰:「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呼哀哉,庶不我尤!」時年四十六。復詔收其妻鄭氏,妻與諸子皆先經死。悉燔削方氏墓。初,籍十族,每逮至,輒以示孝孺,孝孺執不從,乃及母族林彥清等、妻族鄭原吉等。九族既戮,亦皆不從,乃及朋友門生廖鏞、林嘉猷等為一族,并坐,然后詔磔于市,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謫戍絕徼死者不可勝計」。兵部尚書鐵鉉被執至京,陛見,背立廷中,正言不屈,令一顧不可得,割其耳鼻,竟不肯顧。爇其肉,納鉉口中,令啖之,問曰:「甘否?」鉉厲聲曰:「忠臣孝子肉,有何不甘?」遂寸磔之,至死,猶喃喃罵不絕。文皇乃令舁大鑊至,納油數斛熬之,投鉉尸,頃刻成煤炭;導其尸使朝上,轉展向外,終不可得。
文皇大怒,令內侍用鐵棒十馀夾持之,使北面。笑曰:「爾今亦朝我耶!」語未畢,油沸蹙濺起丈馀,諸內侍手糜爛棄棒走,尸仍反背如故。文皇大驚詫,命葬之。鉉年三十有七,父仲名,年八十三,母薛氏,并海南安置,子福安年十二,發河池編伍,康安鞍轡局充匠,尋皆戮死。妻楊氏并二女髮教坊司,楊氏病死,二女終不受辱,久之,鉉同官以聞,文皇曰:「渠竟不屈耶?」乃赦出,皆適士人。 .......禮部尚書陳迪,受建文帝命督軍儲于外,過家不入。聞變,即赴京師。文皇登極,召迪責問,迪抗聲指斥,并收其子鳳山、丹山等六人,同磔于市。將刑,鳳山呼曰:「父累我。」迪叱勿言,謾罵不已。命割鳳山等鼻舌食迪,迪唾,益指斥,遂凌遲死。宗戚被戍者一百八十馀人。
迪既死,衣帶中得詩云:「三受天皇顧命新,山河帶礪此絲綸。千秋公論明于日,照徹區區不二心。」又有《五噫歌》,皆悲烈云。 ......刑部尚書暴昭被執,抗罵不屈,文皇大怒,先去其齒,次斷手足,罵聲猶不絕,至斷頸乃死。...... 右副都御史練子寧,名安,以字行,被臨安衛指揮劉杰縛至闕,語不遜。文皇大怒,命斷其舌,曰:「吾欲效周公輔成王耳!」子寧手探舌血,大書地上「成王安在」四字。文皇益怒,命磔之。宗族棄市者一百五十一人,又九族親家之親被抄沒戍遠方者又數百人。越數年,吉水錢習禮以練氏姻族,未及逮,既官中朝,恒為鄉人所持,以告學士楊榮,榮乘間以聞。文皇曰:「使子寧尚在,朕固當用之,況習禮耶!」....
..僉都御史司中,召見,不屈,命以鐵帚刷其膚肉,至盡而死。姻婭同死者八十馀人。 ......大理寺少卿胡閏,字松友,日夜與齊、黃密謀,設法防御,又請誅徐增壽。遜國后,文皇召方孝孺草詔,繼召閏及高翔,皆衰绖至,哭聲徹殿陛。文皇召閏先入,諭令更服,閏曰:「死即死,服不可更。」文皇以族誅恐之,閏不屈。命力士以瓜落其齒,齒盡,罵聲不絕。文皇大怒,縊殺之,以灰蠡水浸脫其皮,剝之,實以草,懸武功坊。子傳慶同日論死,傳福方六歲,戍云南。抄提全家二百十七人。女郡奴,年四歲,其母王氏縛就刑,郡奴自懷中墮地。一卒提入功臣家,付爨下婢收之。稍長,識大義,發至寸,即自截去,日以灰污面,禿垢二十馀年,功臣不以人畜之。洪熙初,赦諸死事者苗裔,郡奴得同女輩行丐歸鄱陽,貧無所依。
鄉人憐之曰:「此忠臣女也。」爭饋遺不絕。郡奴所受免死而已。年五十六終,尚處子也。鄉人諡曰忠胤貞姑。 ......谷應泰曰:聞之川澤納污,瑾瑜匿瑕,王者之大度也。以故什方舊怨,漢帝首封,射鉤小嫌,齊侯不問,況吠堯者主未必桀而詈我者節重于許乎!若乃文皇之正位金陵也,宜發哀痛之言,為謝過之舉。其能從我游者,固且厚糈以寵范陽,尊官以禮魏徵矣。若或天命雖改,執志彌堅,亦復放還山林,聽其自適。逄萌之掛冠東都,伯況之杜門廣武,狂奴故態,何相迫乎?而文皇甫入清宮,即加羅織,始而募懸賞格,繼且窮治黨與,一士秉貞,則袒免并及,一人厲操,則里落為墟,雖溫舒之同時五族,張儉之禍及萬家,不足比也。乃若受戮之最慘者,方孝孺之黨,坐死者八百七十人;鄒瑾之案,誅戮者四百四十人;練子寧之獄,棄市者一百五十人;陳迪之黨,杖戍者一百八十人;司中之系,姻婭從死者八十馀人;胡閏之獄,全家抄提者二百十七人;董鏞之逮,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以及卓敬、黃觀、齊泰、黃子澄、魏冕、王度、盧元質之徒,多者三族,少者一族也。
又若赴義之最烈者,鐵鉉之尸還反背,景清之死猶犯駕。就義之最潔者,教授之明倫慟哭,樵夫之自投東湖,若此之儔,則又未易更仆數也。嗟乎!暴秦之法,罪止三族,強漢之律,不過五宗,故步、闡之門皆盡,機、云之種無遺。世謂天道好還,而人命至重,遂可滅絕至此乎!又況孔融覆巢之女,郭淮從坐之妻,古者但有刑誅,從無玷染,而或分隸教坊,給配象奴,潘氏承恩于織室,才人下降于廝養,此忠臣義士尤所為植發沖冠,椎胸而雪涕者也。抑予聞之,蕩陰之戰,血惟嵇紹,靖康之禍,死僅侍郎。而建文諸臣,三千同周武之心,五百盡田橫之客,蹈死如歸,奮臂不顧者,蓋亦有所致此也。方高皇英武在上,其養育者率多直節,不事委蛇。而文皇刑威劫人,其搜捕者易于抵觸,難于感化。
雖人心之不附,亦相激而使然也。至于宋朝忠厚,不殺大僚,孫皓兇殘,恒加燒鋸。臣以禮使,士不可辱。嗚呼!
又有《奉天刑賞錄》輯錄《壬午功臣錄》與無名氏《教坊錄》等云諸帝對建文遺臣家族屠戮濫用凌遲火刑,儼然憑喜好以私刑濫殺(依《律》大逆連坐家人也僅斬首),并對其妻女極盡侮辱之能事:
永樂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本司右韶舞鄧誠等于右順門口奏:有奸惡齊泰的姐并兩個外甥媳婦,又有黃子澄妹,四個婦人,每一日一夜二十條漢子守著。年小的都懷身,節除夜生了個小龜子,又有個三歲的女兒。奉欽:依由他,小的長到大,便是搖錢陶樹兒。又奏,黃子澄的妻生了一個小廝,如今十歲也。又有,史家有鐵鉉家個小妮子。奉欽:依都由他。、茅大芳,年五十四,揚州府泰興縣人.
.....妻張氏,年五十六,發教坊司,本年十二月病故。教坊司右韶武安政等官,今于奉天門奏:有茅大芳妻張氏,年五十六,病故。「奉圣旨:」著錦衣衛分付上元縣,抬去門外著狗吃了,欽此。「禮部引犯人程亨等男婦五名,為奸惡事。奉欽依:」是,這張昺的親是鐵,錦衣衛拿去著火燒。「永樂九年四月廿一,某司奏:「浣衣局副使張琳奸惡婦人一名。」奉欽依:「著教坊司領刺了。」永樂元年正月,校尉劉通等為貴帖為奸惡事:「一將刑科引犯人張烏子等男婦六口,又引犯人楊文等男婦五百五十一名。」奉欽依:「連日解到的都是宗家的親。前日那一起還有不識氣的,在城外不肯近來,嘻怪催他,又打那長解。錦衣衛把這都拿去,同刑科審。親近的撿出來,便凌遲了,遠親的盡發去四散充軍。
遠親的不肯把親近的說出來,也都凌遲了。」二月,解到鄒公理等男婦四百四十八名口。同年十二月十二日教坊司題:「有奸惡卓故女楊奴,牛景先次妻劉氏,合無照前例。謝升父旺午七十四,男嗦兒年二十。」俱奉欽依:「發金齒衛充軍,妻韓氏,送洪國公處轉營奸宿。茅大芳并男順童、道壽、幼男文生,俱典刑。」......
更可怕的是,與《奉天靖難錄》性質相似的《奉天刑賞錄》,對成祖這類暴行的態度是贊賞的,這些記錄,完全是以正大光明、理所應當甚至夸耀功績的口吻描述的。
不過私以為,成祖的殘忍程度其實還不算最糟,遺臣不曾當面羞辱過成祖者,也沒有遭其毒手。成祖也不曾搞過對平民的無差別屠殺,或者手刃至親(.....逼死親侄子....
和手刃比還是差點)這種事,比下面兩位一個愛堆骷髏塔,一個捶死親兒子的雄主來說,朱棣還稍微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