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點講，因為多數人養老確實要靠子女。

今天下午我跟舅舅、舅媽約好了去某個餐館吃飯，我晚到一陣，可能二十分鐘左右，到了以后發現倆人笑瞇瞇坐在桌子前等菜，但根據我對這家店的判斷，不可能這麼久一道菜都還沒上。

「你們點菜了嗎？」

「點啦！掃桌上二維碼點的！」舅媽說。

我用手機再次掃了一下那個碼，發現他們只是把菜加入了購物車，并沒有點那個「確定」按鈕。

如果我今天不來，可能需要服務員忙完手里的活兒過來提醒他們，或者他們實在等不下去了，才會發現自己根本沒點上菜。

這只是他們日常生活的冰山一角。

事實上，舅舅生病到主城來治療這三個月，我手把手教會了他們不少事，包括但不限于下載乘車碼坐公交、輕軌，梳理癌癥辦住院手續的系列流程、重疾險報銷流程，以及告訴他們怎麼通過外賣買到好吃的飯和水果。

在此之前，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吃飯的間隙我們聊天，提到我爹性格溫軟，我說，當年我媽放話出去，但凡以后我跟老公打起來了，我爹那個性子根本不敢跟人起沖突，肯定還是舅舅來幫我出頭。

我舅就笑，說，對啊，我年輕時候多渾啊。

舅舅年輕時，脾氣比我還爆，放過一陣子高利貸，有點小錢，抽煙喝酒騎摩托耍朋友，天不怕地不怕。

我爹之前有次喝多了打我媽，我媽逃回娘家，醉醺醺的我爹找上門來還要鬧事，舅舅不吭聲，轉身從廚房里抽出一把菜刀，甩過去剛好插在我爹身旁不遠的木門上。

他盯著我爹，淡淡地說，

「你今天再往前走一步，老子就把你砍死，不開玩笑。」

十多年后，早已戒酒的我爹提到舅舅的這段壯舉，依然帶著七分敬意和三分驚魂未定。

但就是這樣豪橫的舅舅，在五十歲的關頭，得了腦癌。

九個半小時的開顱手術，加上后期多次的放化療，讓他變得意識不清，記憶力衰退，生活無法自理，甚至難以準確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

「妹妹，等下次我們去吃那個。」

「哪個？」

「就那個，哎呀我說不清，那個好燙的。」

舅媽在旁邊幫腔，

「火鍋兒？」

「對對對，火鍋」，他松了一口氣。

「聽說你之前，你有沒有，嗯就是你那段時間。」

我說，

「聽說我工作壓力太大了？」

他搖搖頭，不是不是。

「那是撒子？」

鼎沸人聲里，他抓了抓因為放化療而變得光禿禿的頭皮，沮喪地說，

「我…我也不曉得要說撒子。」

舅舅做了二三十年生意，加上前些年外婆家拆遷賠了不少房產和現金，在經濟這方面相當寬裕。

但在醫院里，錢不一定能解決所有事情。

陪床期間，我見過許多中老年病患，病情有的輕有的重，每個人經濟狀況也各不相同。

舅舅隔壁床的中年男人，在事業單位工作多年，職工醫保報銷比例高，住院花不了什麼錢，但他已經有些癡呆了，每天只有護工在照顧他的起居，聽說唯一的孩子某年夏天溺水，去世了。

還看見有的老兩口，一個病了，另一個照顧，相互攙扶著在醫院里從一樓走到五樓，根本不曉得掛號、看病、檢查、二次問診、開藥、復查這麼些層層嚴密的流程，幾乎每一層都要揪住一個小年輕，挨個問。

看著他們佝僂的背影，會想，誰年輕時不是殺伐奪斷快意恩仇的呢？

誰不是在二十郎當歲的年紀，有酒有肉有朋友，眼神澄澈野心勃勃，想著被整個世界孤立了都能好整以暇地活下去。

但人是真的會老的，而且很多時候，人在一瞬間，就老掉了。

疾病和衰老會潛伏在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道路上，等我們毫無防備地踩中它們，然后，齒輪「咔」一聲轉動，從此我們就踏上了截然不同的另一段人生。

這個時候，一個孩子，很可能是我們的身體墜向死亡這片水泥地的一道柔軟屏障。

可盡管知道這些，我依然會選擇丁克。

因為我根本沒打算變老。

我一直告訴爸爸媽媽自己只想活到六十歲，到那時候他們也八九十歲了，等他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會干脆利落地把自己銷號，如果中途因為任何意外我突然消失了，那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先前跟一位摯友聊起安樂死這個事，我說，瑞士的安樂死費用總共大概在70w，是個我們能夠承受的數額。

有過自殺經歷的她微微一笑，說，其實沒必要去瑞士啊，吃藥也不痛的。

我說，你說兒豁。

她點點頭，說，兒豁。

那瞬間我的大腦里響起一個聲音，支付寶到賬70w元。

我給自己的時間是六十歲，在我看來人生是一場開放式游戲，既然給了我這條命，我就要好好玩，痛痛快快地玩。

我可能會工作到三十五歲，等到經濟上沒什麼負擔以后就漫無目的去旅行，去做義工，去跟年輕的男孩子相愛又分開，去學習奇妙的異國語言和鋼琴，去給山區的小孩們上課普及生理知識，去開車從重慶一直到拉薩，燙完頭抽著煙躺在藤椅上吹晚風。

比起佝僂著老去，我更想要盡態極妍的短暫的一生，擁有明亮的眼睛干凈的牙齒平坦的小腹緊致的皮膚和可以共享思維的戀人，我想要錢想要愛想要美食想要流汗想要最好的性。

我想要做的事情那麼多，唯獨沒有「循規蹈矩地結婚生子安度晚年」這個選項。

我覺得大家把生命這個事想得太平庸了，這可是我們存在于地球上的唯一時刻，往前推是虛無，往后推也是，況且死亡降臨得如此隨機，人們到底怎麼甘心跟其他人拿一模一樣的劇本，日復一日用「穩定就好」這個概念自我麻痹啊。

「把整個世界當成輛你租來的破車，你就使勁開到它保險杠都掉下來，反正很快你要給還回去了，都去他媽的。」

無數人在勸你結婚生子，希望你擁有漫長、穩定的一生，和一個相對體面的晚年。這沒有錯。

但是，去他媽的，我不要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