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去醫院換藥的時候,在大門外的廣場上看到了一老一少。
老的那位老婆婆穿著條棉褲,手里攥著一大袋子藥,她看起來枯瘦的很,約莫有個七八十歲的樣子,坐在台階上,顫巍巍地拿手擦眼淚。
另一個是位女孩兒,我看年紀最多不過十六七歲。
女孩兒就蹲在老人的面前,用手拍著她的膝蓋,不停地安撫她。
然而其實有病的是女孩兒,至于她到底是什麼病,我想她們也不會對旁邊這個蹲著抽煙的男人講。
我唯一聽到了的,是女孩兒的病應該很重,而她沒有爹媽,也許是物理層面上的失去,也許是家庭層面上的失去,誰知道呢。
現在這個家,只有女孩兒和這個老人,甚至老人的老伴兒都能夠感受到已經離世。
于是老人就哭了,她大概是在哭自己快死了,孫女怎麼辦。
孫女大概也知道這個殘酷的現實,但她只能有些局促地擠出笑容,想老人起碼現在開心點。
就醫院這個地方而言,這樣的家庭沒有一萬或許也有八千,但那天不知道怎麼了,就被我碰上了一個。
我皺著眉頭抽完煙,然后把煙頭踩滅就回家了。
是的,這不是個感動的故事,因為我什麼也沒有做,我只是抽完煙就回家睡覺去了。
但那天我怎麼都睡不著。
我以為是我發病了,是焦慮,是抑郁情緒,或者是其他的什麼,就像過去每一天一樣。
可我吃了藥還是沒用,我就是睡不著。
我甚至腦子里空蕩蕩的,很平靜,也沒有過去嘈雜的幻聽了。
我像一條蜷縮在水里的魚,面兒上連微波蕩漾都沒有,也無風雨,也無小石子兒落下來擾我清凈。
可我就是睡不著。
我在床上輾轉反則,最終內心升起一股焦躁,然后我起身去了陽台,坐在那里抽悶煙。
這并不是因為目睹了人間疾苦而產生的悲憫感,我這樣的精神病向來沒有什麼同情心,我只是很厭惡這樣的情緒。
因為這會讓我仿佛剎那間就被拉回到了童年。
在我離開故鄉很多年以后,我厭惡同樣的無力感再一次從我的骨子里涌出,那種感受如同故鄉山后微腥的泥土把我包裹,仿佛我做了場夢醒了,發覺自己還被埋在墳包里,還是一具腐臭的尸體。
可我早就不應該是這樣了。
我早已脫胎換骨,我早已斷絕了一切,我早已拋棄了那些累贅,我早已把整個家庭壓制在腳底下。
如今我很強大了,我足夠瘋癲,也足夠決絕。
明明早就沒有可以傷害到我的事物了。
但我就是睡不著啊。
于是,抽了不知道多少根煙以后,我最終還是妥協了,讓四處蔓延的無力感將我淹沒。
我往后一仰,對著山里的月兒嘆了一口氣,在精神的世界里我承認,我很想在白天的那個時候,走到小女孩兒的身邊甩她一巴掌,然后給她足夠結束一切痛苦的錢,這僅僅是因為我不想被她的無力感所蔓延。
但我做不到,就算我想做,我也做不到。
于是我恍然間想到了我在知乎上寫的那些東西,就好像過去的通透忽然不存在了,或許某種意義上的自負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偽裝強大也好,刻意不正常也好,又或者是惹眼的極端與瘋癲。
那些游離于人世間之外的宣揚,此刻什麼也不剩了。
我在強烈的無力感中,被迫面對我這些年最討厭面對的事物,我甚至都有些荒誕般的怨恨,怨恨那老人和女孩兒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視野里,倘若她們就算是一起手拉手跳進嘉陵江,這最多只會出現在網絡里,然后淪為我展露思想的素材。
我根本沒有道德的,我的身上也不存在善良,我只是在竭力消散我血肉里的無力感。
可這種堅持太脆弱了。
這就像我的紙窗偶然被外面淋雨的螢蟲撞破,連帶著撲倒燈火,將我的屋子燒了個堂堂亮亮。
就像我努力將自我捧上神壇,以俯瞰的視角漠視一切悲苦,但這神壇頃刻間就崩塌了,于是我又猛地栽落在人世間。
真令我厭煩啊。
行吧,我硬生生拿手指把煙頭掐了,然后往后仰倒,卸掉了全身的氣力。
無力就無力吧,怯弱就怯弱吧,就讓我被看破一次,那又怎麼樣呢。
過往種種在我的骨肉里升騰,像是廟里冉冉升起的青煙,我曾經竭力抗拒的文化,也以小篆般的模樣,在我心底里隱晦。
就仿佛被我親手埋在泥巴地里的尸體,又長出了滿地的新芽。
我竟然真的一整晚都沒有睡。
但我想我再也坐不下去了,于是我打開門,想出去走走。我從家門口往山上走,從公路走到山路,從山路走到泥路。
山上的破廟大清早又在放著佛樂,還有此起彼伏的雞叫狗叫,偶爾再路過幾輛摩托。
我低著頭往前走,再穿過一大片包谷地。
那時的天色暗青,好多風從外邊兒繞了過來,我知曉應該用好大這個形容詞,但我就是覺得那時有好多好多的風。
那些風從山頂或者山下繞了上來,并從我的軀殼上路過,在山上的墳堆周圍匍匐了起來。
我抬起頭看著無數的包谷葉子被風吹到搖搖晃晃,那些嘩啦啦的聲音落入我的耳中,有些冷,我忽然又感覺我像是一個人了。
其實幾年前我站在這里過,其實很多年前我也站在故鄉的包谷地里。
某種可以被感受到的慈悲落在了我身上,就像廟里端坐的菩薩活了過來,就像好多好多人都站在此刻隨風飄蕩的包谷地里,好多人都在勸我回頭,而我真的分不清我是發病了,還是沒有發病。
我真的分不清了。
我只能叼著煙,昂起頭,然后緩緩吐出一口煙。
其實我想,我真的什麼都不懂,我也真的什麼都做不到,其實我也只是在幻想,而封閉也好,不去面對也好,那都只是因為我明白。
比起過往種種的痛苦,人最難面對的是自我。
我漠視家庭的苦難也好,我怨恨他人的痛苦被我目睹也好,不論我怎麼樣活著。
都是我過不了這一關。
而我懶得去想了,就像寫完這個回答,我還會去寫下一個回答。至于這些沒有意義的文字,沒有意義的人生,沒有意義的自我。
終究隨風散去吧。
比起盤坐在地成佛,我寧愿叼著煙下山。
沒辦法,朱慈是個精神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