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里寫的最好的四個人物是宋江、林沖、魯智深、武松。
四個堅持人生理想卻被理想打碎的人物,宋江是被當做一個迂腐的讀書人來寫,再有權謀、有能力,到死也放不下他的報國忠臣夢;林沖是再血性、心狠,始終擺脫不了自己窩囊的本質;魯智深是崇尚俠義,卻被所謂「俠義」耍的團團轉,修行成大師。
其中,武松是刻畫最好的,描寫最用心的 。用連續十個章回來講他。
大家潛意識里都把豪氣滿滿的打虎英雄看做武松的開局,其實不然。
武松出場時二十五歲,這二十多年是怎麼過的?
當初你在清河縣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凈辦,常教我受苦。
武松跟哥哥武大郎相依為命,其實都是武松依靠武大郎。武大郎起早貪黑的賣炊餅,而武松游手好閑、喝酒打架。
武松叫武二郎,走到哪里他都是老二,宋江是他大哥,張青是他大哥,魯智深也是他大哥,入了梁山基本就沒了他的個人戲份,都是跟著魯智深。魯智深死了,他也就退伙了。就是因為,他從小被武大郎護慣了,就沒有當大哥的魄力。
在武松二十四歲的時候,又喝醉酒跟人打架,這次打的是個官家人物。一拳打的昏死過去,武松怕償命,就拍拍屁股跑路了。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人真死了,武大郎怎麼辦?
武松跑到柴大官人莊上避難,血氣方剛的大好青年,在這白吃白喝一年多。出場時還染了病,猥瑣邋遢的臥在走廊里烤火,可謂是十分窩囊。
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管顧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里莊客沒一個道他好。
但一切都在打虎后變了,他忽然成了英雄。
他不愛錢財,不愛女色,這輩子就想要個面子,讓人看得起他們弟兄倆。他崇拜宋江那樣的江湖好漢,因為自己混的一直很差勁。
二十多年來沒出息的武家老二,現在是個人物了。他威武不凡,為民除害,他仗義疏財,縣官老爺喜愛他,官民都敬重他。人人見了他,就要叫一聲打虎英雄武都頭。
在陽谷縣當刑警隊長,哥哥武大郎恰好又在陽谷縣,嫂嫂漂亮,給兄弟倆長臉,一家人住在一起。這是武松最好的時光了,從此就把自己代入到英雄的角色里。
然而,他出一趟差回來,哥哥莫名其妙的死了。
武松智勇兼施的查明了真相,縣官卻被西門慶收買,不給他個公道。
武松邀請街坊四鄰來見證,逼迫潘金蓮、王婆承認了謀殺武大郎的事實,讓他們寫下罪狀。
這是武松第一次殺人,殺了潘金蓮和西門慶,讓人見證他不是枉殺無辜,殺的光明磊落。把王婆帶到縣衙,向縣官自首。這時的武松還覺得自己是個英雄,所以他不會再跑路。
十字坡對武松的影響很大,武松失去了哥哥嫂嫂,在這里又認了一對哥哥嫂嫂。
這對哥嫂向二十五歲的武松展示了一種生活:殺人度日。
向只殺過一次人的武松展示了江湖人的手段:一百零八顆人頭骨數珠、飲血過多而半夜長嘯的戒刀。
向老老實實去充軍的武松展示了一個未來:二龍山與好漢們逍遙快活。
夫妻倆想幫他干掉兩個公差,跑路,他臉上又沒刺字,但他堅持去充軍。雖沒選擇落草,卻發現自己也成了江湖名人。他打虎的事跡不只是在陽谷縣成為英雄,在黑道上也成了有名的英雄。 這次他是以都頭武松自居,以后在江湖上就自稱打虎武松了。
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納頭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識。」
醉打蔣門神也可以看到武松的愛出風頭,處處在向人賣弄本事、耍威風。
武松酒卻涌上來,把布衫攤開;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後偃,東倒西歪那廝必然去報蔣門神來。我就接將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眾人笑一笑。
在牢城營,他還是受人敬重的英雄人物。被人好吃好喝的供養著,還要給他娶親。那時的武松,內心又回到了平靜。
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脫了衣裳,除了巾幘,拿條哨棒來,庭心里,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面看天時,約莫三更時分。
但隨即被人陷害。被人屈打成招,罪名落實,打虎英雄成了偷人錢財的下三濫人物,臉上被刺了金印,一輩子也去不掉的恥辱。
這時候的武松,才真正失去英雄的身份。
這幫人陷害了武松,還要治他于死地。在飛云浦,武松第二次殺人,是別人要殺他,他為了活命。但殺人之后,何去何從?這時發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每時想到都覺得細思極恐。
提著樸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里來。
就是這極其可怕的「躊躇了半響,一個念頭。」,沒人知道武松那半晌經歷了什麼思想斗爭。總之,他的英雄夢醒了,被打回原形。在這一刻,英雄,一念成魔。
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
此時的武松該失去的都已失去,只剩下僅有的一樣東西,那就是打虎的能耐,殺人的本領。
他現在滿腦子只有恨,恨摧毀他英雄夢的一切。懦弱的哥哥,淫蕩的嫂子,奸惡的王婆,無恥的西門慶,貪贓的縣官,陰險的張都監,欺心的玉蘭。官也恨,民也恨,男盜也恨,女娼也恨。
當時武松立于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沖天。
回到孟州城張都監家,不管是看門的,還是丫鬟,武松見一個殺一個。殺完了張都監,在墻上憤怒地寫下:「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他完全不用如此明目張膽,如此快意是他就要告訴別人,這事是打虎的武松干的。因為決定亡命,也是向江湖的一個投名狀,他就要把事鬧出去,讓人知道他有多狠,就像魯智深到哪里都要炫耀一下自己打死鎮關西。從此沒有都頭武松,只有殺人者武松。
殺了張都監,還不滿足,要殺光他全家。一旦開了殺戒,就止不住。 「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一死!」
在被強盜擒住時,反而有些后悔,他到死時想到的還是自己的名聲:「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于世!」
當武松再次回到那個人生十字路口,宿命般的拾起了張青所指引的三樣。鐵箍、一百零八顆人頭骨頂珠、殺氣太重而夜半長嘯的兩把戒刀。這才是他的宿命。
武松自看道:「卻一似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系了绦,把氈笠兒除下來,解開頭髮,摺疊起來,將界箍兒箍起,掛著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道:「卻不是前生注定!」
離了十字坡,就是無緣無故的殺人,只是為了試試戒刀。
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武行者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十章回的故事結束,又回到起點:武松宋江重逢。再次相遇,已物是人非。宋江看到武松的變化,苦口婆心的勸誡他:
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灑淚,不忍分別;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語:少戒酒性。保重!保重!
可惜,宋江反復囑咐的少戒酒性,武松是注定戒不了。白氈笠、紅繡襖、一根哨棒、相貌堂堂、血氣方剛的打虎青年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頭戴鐵箍、掛著一百零八顆人頭骨數珠、腰懸兩柄雪花戒刀的殺人行者。
這套裝扮只是為了臨時跑路,卻再也脫不下來,武松只能這樣裝扮才能脫離舊時的自己,有種壓抑的自虐感。這個行者形象是極具藝術性的,是辨識度最高的。用鐵箍、數珠、戒刀來抑制自己,卻更是滿滿的殺氣。是佛還是魔?
從此,他再沒了獨立劇情,他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殺人。直到魯智深死后,他也已成廢人,斷了一條手臂,就無法再拿起兩把殺人戒刀。此時的他打虎的本領也沒了。真正的一無所有,也就真正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或許可以看作涅槃重生。
作者始終是愛惜武松的,沒像林沖那樣慘。有了一個很好的結局,在佛寺里寧靜度過下半生,享壽八十。
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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