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讀古史,容易把文字記載,誤認作客觀史實,然后據當下的時風想當然。
比如看韓信在楚軍里認識誰誰,就判斷他位階很高。實際上在當時壓根沒有那麼嚴密的科層,這只是今時今日的現實。項羽自己是貴族,手底下也有不少是亡命徒,劉邦更是以布衣取天下。位階真要那麼重要,也就沒有造反的事兒了。再一個,韓信亡楚歸漢后,并沒有立即得到蕭何的賞識,他是經由夏侯嬰舉薦,這才跟蕭何認識的。倘若韓信果真在楚時就是什麼「管理層」,又怎麼可能到了劉邦這里仍舊籍籍無名呢?可以說韓信的初時微末,是《史記》、《漢書》所公認,并著意強調,也是符合當時人們認知的一個基本事實。
另一方面,生逢亂世,用人之際,社會身份大洗牌,因某方面才具脫穎而出,或者哪怕是長相出眾,脫穎而出,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淮陰少年又侮信曰:雖長大,好帶刀劍,怯耳。
注意,身形長大,好帶刀劍。甚至還可以說,因此受到了淮陰少年的嫉妒。
把文字記載誤作客觀史實,是又一個容易犯的錯誤。首先史書是一種事后的主觀記載,它并不能完全反映客觀現實。有意的立場價值判斷,無意的疏忽,無能的力有不及,都會導致偏差。其次史書是一種有體例要求的規范記載,是一種專業書寫類型,一句話怎麼寫,怎麼記事狀人,都是有規范要求,有史觀要求的,這也導致它不可能完全和于事實。
《漢書》上就一句「數與蕭何語,何奇之」
我們能夠推知的,首先是韓信跟蕭何的交流,不止一次,「數與蕭何語」嘛,交流了很多次。談得內容,有可能是隆中對一類的大勢分析,也有可能是對某次戰局的銳評,畢竟韓信自己就是不世出的軍事天才,也有可能是對漢軍弊端的評點,或者具體事務的建議,都有可能。蕭何聽完韓信的話,「奇之」,認為他真的是個天才,這才有了月下追韓信的典故。
可見在有近人保舉(夏侯嬰)的情況下,韓信曾獲得過充分的跟蕭何見面暢談的機會。
再一點,前面說過,史書是一種專業書寫類型,它怎麼寫一件事情,是有具體要求,并且受制于當時的環境與作者見識的。論功論能,韓信鼎盛時期,足以跟劉邦、項羽三分天下,這已經不是人臣之功了。但是到司馬遷著史的時候,已經非劉不王、非功不侯了,江山歸劉家已經是一種社會共識,那他寫的時候,就只能以人臣的衣服,去套這個不臣的人物,對于此人的光彩和事跡,就得克制點,到班固寫漢書那就更克制了。 所以我們通過歷史記載能看到的韓信的這個人物形象,他應該是要「小于」那個真實人物的。
再一個,司馬遷把人物很明確地分了若干等級,比如帝王就是本紀,諸侯或近于諸侯這一階的入世家,再低一層次的風流倜儻之人如列傳。蕭相國,不用說了,肯定入世家。陳平,曹參,周勃,這些遠不如韓信的歷史地位的人,也入了世家。
韓信呢,淮陰侯列傳。
這是個犯了重大政治錯誤的人。有點像那誰。功績很大,爭議很大,同情也很大,名聲有點敏感。他這樣一個地位,也造成了為他做傳時候的敘事失真。